《滴雨的南方》目錄
騎 兵 \3
櫻 桃 \27
神 女 峰 \41
祖母的季節 \57
像天使一樣美麗 \71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 \87
三 盞 燈 \101
馴 子 記 \163
《雨季的感覺》目錄
涼 州 詞 \3
迷 舟 \17
相 遇 \53
風 琴 \105
大 年 \135
蒙娜麗莎的微笑 \183
《十一歲的墓地》目錄
十一歲的墓地 \3
作家林美女士 \19
紀念葛銳 \41
最后一班難民車 \63
宋先生歸來 \103
熱 米 拉 \119
追 月 樓 \141
《鳳凰琴》目錄
鳳 凰 琴 \3
大樹還小 \81
暮時課誦 \145
音樂小屋 \187
女性的戰爭 \233
《秦嶺深處的溪流》目錄:
天 狗 \3
滿月兒 \71
蜜 子 \87
梅 花 \105
童年家事 \125
《走過石橋》目錄:
城鄉簡史 \ 3
顧氏傳人 \25
六 福 樓 \75
蘇航班 \91
面 粉 \111
瑞 云 \123
我在哪里失去了你 \ 143
鷹揚巷 \161
走過石橋 \171
最后一張 \185
來自何方的郵件 \197
接頭地點 \215
《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目錄
北極村童話 \3
乞巧 \53
清水洗塵 \67
親親土豆 \91
草原 \117
重溫草莓 \181
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 \195
逝川 \215
白雪的墓園 \235
《那個男孩是我》目錄
寫字 \3
虛擬 \15
那個男孩是我 \35
生活在天上 \49
地球上的王家莊 \69
彩虹 \83
手指與槍 \99
還念妹妹小青 \115
馬家父子 \131
8床 \145
大雨如注 \159
白夜 \185
賣胡琴的鄉下人 \201
嬸娘的彌留之際 \213
《紅狐》目錄:
紅狐 \3
槐花 \17
格拉長大 \33
群蜂飛舞 \57
血脈 \75
阿古頓巴 \129
馬車夫 \147
生命 \161
野人 \183
靈魂之舞 \203
月光下的銀匠 \219
《西藏,隱秘歲月》目錄:
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 \3
自由人契米 \39
泛音 \53
世紀之邀 \95
冥 \117
風馬之耀 \135
西藏,隱秘歲月 \173
《滴雨的南方》精彩書摘
左林是個羅圈腿。我們香椿樹街上的孩子崇拜胳膊上有老虎
刺青的三霸,崇拜斷了一根食指的阿榮,甚至崇拜練拳擊的豁嘴
豐收,卻沒有人瞧得起我表弟左林。大家認為左林走路不僅是難
看,而且可笑,他站立的時候兩條腿似乎永遠準備夾一件什么東
西,如果他確實是騎在一匹馬上,我們會敬仰他,可惜他不是在
內蒙古的大草原上。我們香椿樹街除了幾條狗、幾只貓,還有王
德基家不顧衛生禁令擅自養的一群雞,連一頭小毛驢也不產,連
地頭蛇三霸也無馬可騎,他左林能騎什么呢?左林唯一可騎的是
我大姨留下來的舊自行車,他借助黃昏暮色的掩護,在街上偷偷
地騎車玩??傆腥藷o事生非,斜刺里插出來拽住他的自行車。下
來下來,我騎車,你來追!有人特別喜歡出左林的洋相,有人喜
歡看左林出洋相。他們互相擠眉弄眼,目光的焦點對準了左林的
腿。左林彎著腿站在人們的視線里,他那兩個可憐的膝蓋似乎在
艱難地喘息著,就像牢籠里的困獸在喘息,然后左林奔跑起來,
他徒勞地向劫車人高喊道,停住,給我停?。∷膬芍幌ドw也依
次發出了嘶啞的呼喊聲,黃昏的香椿樹街兩側響起了一片笑聲——
為什么左林一奔跑大家就發笑呢?說起來你不會相信的,左林的
膝蓋在奔跑時會發出聲音,它們會尖叫,它們甚至還會哭泣。
?
如果左林是一棵樹就好了,樹永遠不需要立正,隨便怎么長
得歪歪斜斜的,都無人在意??勺罅植皇菢洌侨司蜁牭搅⒄?br />
的命令,這命令對絕大多數人是容易執行的,人人都能立正,我
表弟左林卻立不正。
左林不喜歡體育課,不喜歡團體操,不喜歡軍訓,可我們的
學生時代幾乎就忙著做那些事了。平心而論好多教師或領隊在處
理左林的特殊情況時能夠特殊處理,別人立正時由他一直稍息著,
有的干脆就將他從整齊的隊列中剔除出來了,但也有人天生多疑,
吹毛求疵。比如我們學校的體育教師,他誤解了左林那種故作輕
松的微笑,始終懷疑左林是以調皮的站姿逃避著什么,發泄著什
么,對抗著什么。他曾經把左林從操場拉到了廁所里,讓左林褪
下褲子,親手檢查了他的膝蓋。在分外安靜的環境中,體育教師
也驚愕地聽見了左林膝蓋的聲音。你的膝蓋在吱吱地響!體育教
師蹲在地上用兩根手指敲打左林的雙腿,他受驚似的瞪著左林,
你的膝蓋怎么會響的呢?
左林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一種不恰當的表現欲使
他把雙腿交叉起來,人像一根麻花一樣站在體育教師面前。他沒
說話,但眼神分明是在向體育教師炫耀著什么。于是體育教師清
晰地聽見左林膝蓋發出了尖叫聲,一種濁重的帶有金屬碎裂的尖
?
叫聲。
怎么叫起來了?別這么站!體育教師一定被左林的膝蓋嚇著
了,他開始慌亂地替左林擺弄站姿,他說,快別這樣,小心擰斷
了腿!
左林記得很清楚,他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膝蓋震懾一個粗暴蠻
橫的成年男子的。這種機會并不是太多,左林因此感到莫名的寬
慰,他好像局外人似的欣賞著對方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從驚嚇
到尷尬,從尷尬到悲憫,左林咬著手指偷偷地笑。后來體育教師
嘆了口氣說,是站不直,冤枉你了,可是……可是你這腿,以后
不能當兵啦。左林滿不在乎地拉好了褲子,拉好褲子后又解下,
對著小便池撒尿,他說,誰稀罕當兵!他側過臉偷窺著體育教師,
體育教師是當過兵的,他的軍褲在左林眼前放射著沉重的綠色的
光芒,綠軍褲下隱約可見一個體型標準的男人健壯而筆直的下肢
線條。那個瞬間左林耳邊響起了很多人和他開過的一個玩笑,左
林,你以后可以當騎兵。那些人心情各異,卻為他的腿設計了同
一個美妙的未來,包括街上的地頭蛇三霸,他也這么安慰過他——
腿彎怎么了,好騎兵腿都是彎的,左林,你以后當騎兵去!
《雨季的感覺》精彩書摘
在我們班上,有一個名叫胡惟丏的奇人。他的年齡比我們大
個四五歲,好讖緯之術,落拓不羈,一副名士派頭?!皝D”這個
字不算冷僻,老師在點名時常將它讀成“丐”,從而引發哄堂大
笑。因此,盡管這個人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我們很早就注意到
了他的存在。由于早早白了頭發,班上的女生都叫他白頭翁。他
聽說后似乎也不以為意,用《列子》中“不斑白,不知道”一類
的古訓來自我解嘲。博識通人鄧海云為了賣弄學識,叫他懷特海
(White head),實際上不過是白頭翁的英文翻譯,并無多少
新意。
也有人叫他“蒙娜麗莎”的。開始我們都有些不明所指,
可時間一長,就漸漸知道了這個綽號的奧妙所在。原來,胡惟丏
?
不論何時,臉上總洋溢著一種既曖昧又神秘的笑容:霧非霧,花
非花,似喜若嗔,似有若無。簡單地來說,由于嘴型的特殊,他
沒法不笑,即便是生氣的時候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我們的心里
都有了這樣一個疑問:要是胡惟丏真的笑起來,那會是什么樣子
呢?可惜,一直等到畢業離校,我們都難得一見。
我們剛進大學的那會兒,七七、七八級的同學尚未離校。
這些年齡比我們大上一倍的大哥、大嫂們,非常擅長于用傲慢和
自負來打擊我們脆弱的自信。他們常常主動造訪我們的寢室,以
長輩的口吻向我們傳授他們的學習心得,不無戲謔地撥弄我們的
腦袋,并親熱地稱呼我們為“小赤佬”。從他們口中蹦出來的名
詞和術語,沒有一個是我們能夠明白的:什么普魯塔克呀,什么
澹臺滅明呀,什么奧伏赫變呀,再有,就是什么“美是沒有目的
的,卻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類誰也聽不懂的鬼話。到了晚上,
這些名詞和概念都變成了面目猙獰的鬼怪,伴著初秋的綿綿細雨
讓我們噩夢不斷。他們大多插過隊,當過知青。有人在省級文工
團彈過琵琶,有人在云南思茅割過橡膠,有人在木蘭圍場的三北
防護林種過樹,有人在青海的果洛當過獸醫,還有人據說是在殯
儀館當過焚尸工。他們當然不會將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小赤
佬”放在眼里??墒撬麄儗ξ﹣D卻另眼相看,十分敬慕,甚至多
?
少還夾雜著一些謙卑,一度令我們大惑不解。
到了周末,高年級的同學常常會舉辦一些小型的學術沙龍。
由于那個年代特有的政治氛圍,也由于舉辦者的矜持和傲慢,沙
龍帶有隱秘的性質,并非人人都有資格參加。為了擠進這個學術
圈子,我和鄧海云合伙買了一條光榮牌香煙來賄賂主持人,才得
以以一個端茶倒水的雜役的名分混跡其間。可惟丏就不一樣了。
他通??偸窃诰蹠M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到場,靜靜地在某個角
落里坐一會兒,不到結束往往就會提前離去。我記得他總是斜挎
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他來的時候有人會給他讓座,走的
時候討論甚至會暫時中斷。不過他總是笑瞇瞇地來,笑瞇瞇地離
開,幾乎從不發表個人意見。即便主持人出于對他的尊重,臨時
打斷了某位同學不得要領的長篇大論,請惟丏“發表高見”,他
也總是連連擺手,不置一詞。
有一次,我記得他們是在討論什么“雙向同構”一類的問
題,主持人懇請再三,與會者熱烈鼓掌,惟丏這才紅著臉站起身
來,說了一通“胡話”。說來也奇怪,惟丏說出的每個字、每個
句子,我都能聽得懂,似乎無甚高明之處,可是把這些字詞、這
些句子連成一大段話,我立刻就不懂了,把腦子想穿了,也不知
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他在說話時,眼睛看著天花板,不時陷入
?
停頓,有時聲音低得讓人聽不見,大部分時間都在自言自語。好
不容易等他說完,大家面面相覷,會場里鴉雀無聲,似乎大多數
人都沒聽懂。主持人當然是聽懂了的,為了便于大家對惟丏提出
的問題展開討論,他用自己富有邏輯性的語言把惟丏剛才的發言
又復述了一遍。
他還沒說完,惟丏就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突兀地打斷了他
的話:“話是這么說,可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么一來,主持人立刻面紅耳赤,有些下不來臺了。但他畢
竟見多識廣,善于變通,立刻又改了口,將剛才的那一番話又反
過來說了一遍,希望以此來取悅對方。
不料,胡惟丏再次站起身來,急道:“是這個意思,可話卻
不能那么說?!?
話音剛落,大家全都笑了,主持人也只得訕訕地笑了笑,宣
布散會。從這件事情上,也能夠看出胡惟丏對人情世故全然不通
的一面。從那以后,沙龍的時間、地點都改了,我們再也沒有在
周末的討論會上見到過他。
《十一歲的墓地》精彩書摘
老太太宣布了決定,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任何表情。
十一歲的老木臉上也沒有表情,他低頭聽著,知道一個不太好的
消息,就要通過老太太的嘴對自己宣布。老太太干咳了一聲,喉
嚨口那怪怪的顫音,立刻在空氣里回蕩。氣氛有些壓抑,一時間
變得很安靜。大人們私下議論了半天,七嘴八舌嘰嘰咕咕,好像
是要瞞著他,想表示這件事與他們無關,想表示這只是老太太的
決定,是她老人家一個人的意思,但是老木心里明白,這絕對是
大家的一致想法,是眾人對他作出的判決。
“今天你得住回去,老木,”老太太是老木的外祖母,平時
不太愛說話,尤其是不跟老木說話,她斬釘截鐵地宣布,“這事
就這么定了,新年里,家里不能沒人,你回去看家吧?!?
老木知道這個決定他不可能拒絕。
老太太又干咳了一聲,慢吞吞地說:
?
“你一個人回去。”
老木哆嗦了一下,說我一個人?
老太太說,對,就你一個人,一個人。
外面開始下雪了,此前,大家一個勁地說要下雪了,現在果
然飄起了雪花。老木不相信這是自己將要面對的殘酷現實,他依
然自言自語,就我一個人回去,一個人一個人。老太太沒有再說
什么,她既然已經說了,說清楚了,就不再想解釋。老木的耳朵
邊一直在回響著“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大舅媽不冷不熱地在
一旁說,老太太的意思很簡單,新年里新氣象,老屋空在那兒,
不能沒個人,不能沒有點人氣是不是?
大舅媽的兒子祥生腦子不太好使,他有些羨慕老木的與眾
不同,說我也要跟他一起走,我也要回去。大舅媽說,你真是
糊涂,回去干什么,你看看小舅公做的蛋餃,馬上就要蒸熟了,
你不想吃?祥生要比老木大三歲,可是他一點都不開竅,說我要
吃蛋餃,我也要跟老木一起回去。大舅媽生氣了,說不懂事的東
西,要不你一個人回去算了,罰你回去看家。
老木真心希望祥生和自己一起回去,他希望能有一個人陪伴
自己,但是他立刻明白這不可能。不只是大舅媽攔著,連平時一
向討厭祥生的二舅媽,也站出來別有用心地勸阻。她們都是有意
?
要讓老木一個人回去。對于她們來說,這是對老木最好的報復,
是對自己姑子最好的懲罰。二舅媽說,祥生你回去干什么,小舅
公家這么多人,多好玩呀,你不想跟大家一起玩?小舅公家今天
確實熱鬧非凡,大舅一家,二舅一家,三舅一家,還有上海姨媽
南京姨媽,都集中在這里,一共二十多號人。今天,這些親戚都
要寄宿在小舅公家,跟鄰居把棉被都借來了。
在這么多親戚中間,偏偏就挑中了一個人,讓十一歲的老木
回老屋看家。小舅公表示了一點疑義,他說讓老木這孩子一個人
回去,還要走這么遠的路,怕是不太好吧。小舅婆說,事情是有
些過頭,可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孩子的媽,說起來還是你的親
外甥女,跟我就為了一件破毛線衣,開口就是什么活不來去死不
吊孝,好呀,有能耐自己的兒子,也別指望讓人家替她養了。小
舅公示意小舅婆別往下說,小舅婆氣鼓鼓地還是要說,我這人就
心直口快,有什么呀,這孩子膽子小,膽小又怎么了,越是膽子
小,越是要讓他鍛煉鍛煉,再說了,連他媽都不把他當回事,我
們干嗎還要把他當心肝寶貝。
外面的雪不大不小,老木就要上路了。小舅公看著眼里含
著淚珠的老木,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招呼老木到灶間吃了兩個蛋
餃,又匆匆往他懷里揣了兩大把瓜子花生。小舅公說,畢竟還有
?
十多里路要走,真要走,就趕快走,要不然天黑前,會趕不到家
的,你不會認不得路吧。
老木說,我認識路,知道怎么走。
小舅公說,知道你認識路,路上一個人要當心一點。
幾個舅舅在打麻將,女人們在說話,孩子們在玩兒。老木孤
零零上路了,他知道此刻除了小舅公,沒有人在乎自己,回過頭
看了一眼小舅公,掉頭而去。外面有些冷,北風凜冽,老木并不
覺得太難受。過去的一天里,一直在聽大家嘮叨,聽大家指責,
聽大家公開地數落自己母親。有些話,他已聽了無數遍了,在這
親戚大聚會的日子,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聽一遍又一遍。老木不
明白大家為什么都喜歡控訴母親,而且總是要當著他的面。
從老太太宣布決定的那一刻起,老木心中就充滿了恐懼。因
為恐懼,其他事情已不重要。他變得有些麻木,別人說什么,別
人怎么想,跟他沒什么關系。他腦子里只有兩件事,只惦記著這
兩件事,像兩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他幼稚的心靈上。老木不知道
該如何獨自去面對這兩塊恐懼的巨石,他不寒而栗,天上飄著雪
花,也不覺得冷,只是心里涼颼颼的。
《鳳凰琴》精彩書摘
山路有二十多里遠,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著鼻尖了。路不
好走。又戴著很別扭的眼鏡,張英才很少顧得上和舅舅說話。歇
腳時,他問學校的基本情況,舅舅要他別急,等會兒一看就清清
楚楚。他又問當小學老師要注意些什么。舅舅說,看見別的老師
打學生時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就行。張英才見舅舅對這類話不感興
趣,就不再問這些,回頭問藍飛的母親年輕時長得漂不漂亮,等
了半天不見動靜,朦朧中他覺得有些異樣,摘下眼鏡一看舅舅正
在揉眼窩。
之后沒有再歇,一口氣爬上界嶺。一排舊房子前面一桿國
旗在山風里飄得叭叭響,舊房子里傳出一陣讀書聲,貼在墻上
的兩張紅紙寫著兩條標語:歡迎上級領導來校指導工作!歡迎新
老師!張英才摘下眼鏡讀了標語后,心里多少有點激動。這時,
不知從哪里鉆出一個中年男人,很響亮地叫:“萬站長,怎么這
早就來了,這可是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說:“還
不是想來趕早飯!”說著就向張英才介紹,說這人就是校長,姓
余。又將張英才向余校長作了介紹。
余校長招呼他們進屋弄早飯吃。余校長親自動手炒了兩碗油
鹽飯端上來,正吃著又進來了兩個年輕一些的男人。經介紹,知
道一個是副校長,叫鄧育梅。另一個是教導主任,叫孫四海。張
英才裝著擦鏡片上的水霧,想將他們觀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
?
除了覺得他們瘦得很普通外,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
舅舅這時吃完了,抹抹嘴說:“也好,全校的教職工都到
齊了,我就先說幾句!”張英才聽了吃驚不小,來了半天沒見
到學生下課休息,他以為教室里還有別的老師呢。舅舅說的無非
是些新學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類的套話,說得很起勁,一本正
經的,張英才聽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裝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
遛了一圈,才發現幾間教室里一個老師也沒有,他猜不出哪是幾
年級,三間教室是如何裝下六個年級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
語文課,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內容。他回去時舅舅終于講完
了,接下來是余校長講。余校長講了幾句嗓子就沙啞了。鄧育梅
見了毫不客氣地說:“你嗓子痛就歇著,我來向站長匯報。”說
著打開捧在手里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說起來,剛說了入學率和
退學率兩個數字,舅舅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些報表上都有,說點
報表上沒有的情況。鄧育梅眼睛一轉,就說了幾件他如何動員適
齡兒童上學的事,還說他墊了幾十塊錢,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買
課本。鄧育梅說了半天,見站長既不往心里記也不往本子上記,
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來是孫四海說,孫四海低低地說了一句:
“村里已經有九個月沒給我們發工資了?!比缓缶蜎]話。
舅舅也不追問,起身后要到教室去看看。到了第一間教室,
余校長說這是五六年級。張英才看到大部分學生都沒有課本,手
里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冊子,正想問,卻聽到舅舅說:“這些油
?
印課本又是你老余的杰作吧?”余校長說:“我這手再也刻不動
鋼板了,我讓他們自己刻的?!睆堄⒉趴匆娋司俗ブ嘈iL那雙
大骨節的手輕輕嘆了口氣。第二間教室是三四年級,是孫四海帶
的,學生們用的卻是清一色新課本。一問,學生們都說是孫老師
幫他們買的。再一問,孫四海卻說這是學生們自己的勞動所得。
張英才見舅舅想追問,余校長連忙將話岔開了,要他們去看看
一二年級。無疑,這個班是鄧育梅帶的,所以,一進教室,他就
接上剛才匯報時的話題,指著一個個學生說自己動員他們入學
的艱難。正說著,舅舅忽然打斷他的話問:“今年招了多少新
生?”鄧育梅說:“四十二個?!本司苏f:“你數數看,怎么只
有二十四個。”鄧育梅說:“別人都請假了。”舅舅說:“連桌
子椅子也請假了?老余,馬上要搞施行《義務教育法》檢查,不
要到時弄得你我都過不去喲!”鄧育梅紅著臉不說話,余校長一
邊連連點頭,孫四海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張英才把這些全看在眼
里。回頭整理余校長給他騰出的一間宿舍時,他瞅空問舅舅這三
人之間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這些閑事,并記住階級
矛盾和民族矛盾的關系。舅舅說,在這兒他和他們算不上是一個
民族的,他是外來人,他們會將他看成是一個侵略者。張英才對
這話似懂非懂。
《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精彩書摘
《北極村童話》
假如沒有真純,就沒有童年。假如沒有童年,就不會有成熟
豐滿的今天。
這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發生在七八歲柳芽般年齡的一個真實
的故事。
一
大輪船拉笛了,起錨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動了。
媽媽走了,還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媽媽真狠,把我一
人留在這兒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還不時抬起胳膊蹭眼
睛。她哭了。
留下我,剛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
她招手,讓她走吧。
狠心的媽媽,我恨你!
記得有一次,媽媽邊刷洗毛主席石膏像,邊跟鄰居王姨嘮嗑。
?
我只不過說一句:“媽媽,給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
答我的是一個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還有一次,我聽收音機,亂撥一氣。猛然,收到了一個很好
聽的曲子。我聽迷了,媽媽和爸爸也都聽迷了。后來,里面傳出
了“莫斯科廣播電臺,這次……”嚇得媽媽啪地關了它,并飛速
地擰了調諧紐,沖我道:“亂捅!就該把你扔到姥姥家,總也別
回來!”
于是,甩下了我這個淘氣的、愛說的、不聽媽媽話的孩子。
好了,現在什么都可以說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說個
痛快了。
船更遠了。漸漸地,在我的眼里,它變成了一條小蝌蚪,在
奔騰的江里跳著。
一手攥著石子,一手揮舞著柳條棍,在沙灘上玩了一會兒,
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為什么要哭。我使勁抽了一下鼻涕,仰
頭望著天。
天上綴滿了云,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兒睡
覺,有的像貓在捕捉老鼠,還有的像狗,像魚。它們自由自在地
游著、飄著。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
以睡覺,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樹木花鳥,可以仰頭望見星星
月亮。對了,聽爸爸說,云還可以化作雨、變成雪呢!
天熱極了。嗓子要冒煙了。姥姥抹夠了眼淚,在喊我了。
?
姥姥是小腳,一走一搖,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
便掙開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來??粗牙炎呗返哪?br />
副樣子,我忍不住喊:“鴨子鴨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樓。高
樓有個松樹塔,一咬一半拉?!?
這話可把她氣壞了,她邊追邊喘著,喊著:“罵姥姥,天
打五雷轟!”我便又跑,搖晃著柳條棍,東捅捅,西戳戳,好
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窩給捅了。一個個小黑絨球向我撲來、
壓來。立刻,嘴腫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地痛。
姥姥趕來了,急得直掉淚:“看看,當媽的剛走,閨女在這
兒就……咳!”見我哭得兇,她就嚇唬我說,“快起來,要不天
兵天將該來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干眼淚站起來,順從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顛一顛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漸漸地睡了。等我睜開眼,
迷茫中,我就看見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二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蓋的,房梁梁還拴著紅布。姥姥說,那樣
可以避邪。房子大,進門是廚房,東西各一間屋。西屋門簾上鉤
著花,炕上有一床猩紅色的緞子被,南窗下擺著一張黑漆桌子,
上面放著鏡子、香粉和雪花膏瓶。這是小姨的住處。我和姥姥住
?
東屋。屋里一溜大炕??簧嫌椭{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
住要打幾個滾。
晚間,我和姥姥睡一個被窩。她給我講故事,凈是鬼和神,
可有意思呢!我愛聽,聽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縮在姥姥的胳肢
窩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盡管這樣,我還是喜歡過晚上。左鄰右舍的人擠在廚房里,
卷著煙,呷著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著下巴聽個夠。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樣了。姥爺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園;姥
姥白天總不著閑,剁雞食,采豬菜;小舅白天上學,學校離家路
遠,中午不回來;小姨到隊里干活兒,中午回來,吃了飯就躺在
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長了,太熱了,太讓人氣悶了。我想念家鄉的伙伴。
那時,多好啊。有一次,我們好幾個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黃瓜。這
個臭婆娘,壞著呢。人家的小雞進了她家園子,就用石頭給砸
死,褪了毛,扔進油鍋。她家的黃瓜剛做紐兒,黃花還沒落呢。
我們一人裝一兜,跑到小樹林,吃個精光,然后再返回去,
看母娘娘罵仗:“哪個雜種,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黃瓜,讓他不得
好死!是男的,吃飯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著腳,叉著腰,唾沫星子四濺。
可這里呢?整個一條街,只有三個小孩:蘭蘭、小寶和我。
蘭蘭跟我同歲,長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連
?
那薄嘴唇,也是紅鮮鮮的。她家窮,孩子多,媽媽長年有病。她
總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來找我。我到她家,她媽又不高
興,指雞罵狗的,說我招她偷懶了。
小寶是李奶奶四十歲時得的獨苗,嬌得了不得,六七歲了,
撒尿還得用人把,動不動就像小姑娘一樣哭。李奶奶不讓他出來,
怕他跌跟頭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進井里。
他們都不出來,我就一個人玩,到菜園里捉螞蚱、蟈蟈,把
大個兒的留下來,裝到小舅給我編的籠里,塞進倭瓜花給它吃。
看膩了,就到房后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后有個小洼兜,一下雨便淤好多水,水泡得邊緣的
土黏黏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每天可以做好幾個泥人。我
偷偷用姥爺的小木盒里的西瓜籽,給泥人當眼睛;又把小姨的胭
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聽姥姥說,大舅那年回家,帶回好幾個大西瓜。吃完后,姥
爺就把籽拾起來,裝到那個盒子里。他平常從不動它,家里來了
客人,卻逢人就要打開說:“這是大兒抱回的西瓜吐的籽呢!”
等到別人連連點頭,嘖嘖夸贊,他才滿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
樣子,就跟他喝酒時,慢慢地端起盅,輕輕地抿,生怕弄灑、喝
漏了一樣。
就在西瓜籽少得不能再少的這一天,他說著說著話,沖我
喊:“燈子!聽見了嗎?燈子!把那個瓜籽盒拿來?!?
?
我嚇得打了個干嗝,憋了好半天,直著眼說不出話。姥姥捶
我的背,才順過一口氣來,委屈得我哇的一聲哭起來。
“老喪門星!灌夠了貓尿,”姥姥咬牙切齒地罵著,“高音
喇叭似的,嚇死人!”
我就勢倒在姥姥懷里,故意大聲號哭。
姥爺沒趣,晃著身子站起來,對人家說:“不看了,不看
了??匆矝]用,沒用哇。”他從姥姥懷中把我接過去,慢吞吞地
走到菜園。
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紅狐》精彩書摘
這是春天,寂靜中仿佛充滿了某種細密的聲響。陽光暖洋洋
地照著從冬天的僵硬中漸漸蘇醒、松弛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
樹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園子中做夢。他夢見一只紅狐通過一眼泉
水向他做著笑臉。他不喜歡這種誘惑中夾雜著仇恨的表情,于是
就把眼睛睜開。
春天,萬物都松弛了。所以,即使正在夢中,想把眼睛睜開
就睜開了。
目光越過矮墻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楊樹林瑩瑩的樹梢,看到
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經全部融化,顯出一泓綠水和大片空曠的河
灘。河灘上累積的卵石鋪展著,仿佛一些溫潤的灰色云團,滿含
著雨意。金生看著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閉上,繼續做夢。
那只紅狐是個不怕時間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邊,不
曾被孤獨所擊倒。這個晴朗的早上,濕潤的東南風不斷從河口方
向吹來。村里村外,眾多的梨樹尚在打苞,空氣中就已充滿了花
?
的芬芳。做夢的獵手背靠著那株老梨樹。樹干內部那些脈管都張
開了,拼命地吮吸著,把地下的水送到頂端,送到老樹的每一個
細枝末梢。一樹子白色喧鬧在寂靜園子中。
也就是這么一個早上,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樹都被春
風引領著競相開放了。
金生繼續做夢,夢見狐貍用柔媚的女人聲音叫他,即使在夢
中,他還是懷疑,這只漏網的狐貍可能真像傳說中的那樣,她成
了精了。就恨恨地說:“我怎么放過了你?”
尖叫把金生驚醒過來。
他看見自己的女人銀花從儲藏雜物的破屋中走了出來,手中端
著一斗玉米種子。女人尖叫一聲,顫聲問道:“金生,是你嗎?”
金生說:“是我?!?br />
銀花一松端著種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聲還是從指縫
中漏了出來。斗落在門廊上,金燦燦的玉米種子順著臺階一瀉而
下。一股奇跡一樣突然涌現的瀑布靜止成一汪珠圓玉潤的湖泊。
銀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著粗糲的老樹干搖搖晃晃站了起
來。女人就笑了,叫:“丟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腳,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從另一株梨樹上撞
下來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滿頭滿臉。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攬進
口中嚼了,爬起身來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剛到門口就已大汗淋
漓。扶住門框,金生回過頭來對女人說:“是野物叫我起來的?!?
?
銀花腿一軟,扶住梨樹仰臉看天。
天空中綴滿了繽紛的梨花。
有人正在給冬小麥灌水,平常干著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響。
金生一邁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邊。那里,是村里會堂
側面的墻壁,平常貼政府公告一類東西的地方。
他就大聲問:“寫的是什么?”
女人說:“收稅的?!?br />
他就對著布告下面的墻根撒尿。
女人對著男人的背影說:“你又站起來了?!?br />
說完,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
男人癱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矯健,是遠近聞名的獵手。關于他的癱瘓,
村里暗暗傳說,那是殺生太多的緣故。過去,有人獵鹿太多,臨
死想說出埋銀子的地點,卻是鹿哀哀的叫喚。也有人長出豹子的
利爪撕開自己的胸膛。當然,這些都是傳說,既然村里每個男人
都在打獵,好的獵手仍然是村里的傳奇人物。金生變成癱子時,
人們看到了現世報應,但那教育意義已經十分有限,因為山上已
經沒有可以獵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幾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
子。村外的人進來,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記了他的樣子。只
有從前村長的兒子芒加,如今當了村長還不時來看一眼他。芒加
撫摸當作褥子的熊皮,閃閃地映著燈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
?
響,仿佛還心有不甘。年輕村長嘆口氣,說:“你這個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剛當村長的樣子。
別人好運氣當頭時,自己卻正走著霉運。他因此有點恨他。
芒加剛當上村長,就去縣里開四級干部會?;貋淼目姘锶?
滿了紙卷,就張貼在這堵墻上,直到把一面墻貼得滿滿當當。
是秋天的時候。
村子里樹上掛著梨,房子里窖著梨,空地上堆著梨。空氣中
飄滿了梨子悄然腐爛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閑著無事,都在等著村
長帶來買主。沒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懷中看村長干活。村上貼了
交通法規,貼了森林法,又貼了計劃生育和法院斃人的布告,最后
貼的是動物保護法。金生掮了槍,兩手空空從山上下來時,芒加已
經貼完了那些紙頭,站在那里大聲宣讀。讀到森林法規時,人們笑
了。同時,大家都抬頭去看光禿禿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叢,只
有梨樹越來越多,環護村莊。念到動物保護的有關條文,人群中
又一次爆出笑聲。金生的笑聲最為響亮。他捅捅村長的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對?當了村長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說:“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號令。”接著,
村長又把獵殺什么動物判刑多少年、罰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槍往村長手中塞:“給你一年時間,你能在林
子里打個東西回來,我去坐十年牢!”
村長說:“也好,這槍我替你管上一年?!?
?
金生望望山坡,嘆口氣,一副英雄末路的樣子,說:“我不
是怕你才把槍給你。這條槍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從今往后,
我也只好照料這些梨樹了。”
村人們都為他們的英雄扼腕。
村長扛了槍走了。
《那個男孩是我》精彩書摘
《寫 字》
當父親的做決定往往是心血來潮的,這是父性的特征之一。
一清早父親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用下巴命令我坐下來。父親說:
“從今天起,你開始學寫字。”這個決定讓我吃驚。我在那個
清早還不能用“當頭一棒”來概括我的心情,但是我已經感受到
了,父親的決定給我當頭一棒。
我才七歲,離“上學”這種嚴肅正確的活法還有一段日子。
更關鍵的是,現在剛剛是暑假,就是連學校里的學生也都放空
了。父親的決定在這個時刻顯得空前殘酷。他是學校里僅有的兩
個教師之一,而另一位教師恰恰就是我的母親。我坐在小凳子
上,拿眼睛找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不看我,正往牙刷上敷撒鹽
屑。她每天清晨都要用一把刷子塞到自己的口腔里頭,刷出鮮血
和許多空洞的聲音。母親不看我,只給我一塊背。我知道她和父
親已經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豬的兩個屠夫,一個拿刀,
一個端盆。過去母親可不是這樣的。過去父親一對我瞪眼,我就
3
?
把臉側到母親那邊去,而母親一定會用兩眼斜視我的父親。那樣
的目光就像電影上的無聲手槍,靜悄悄地就把事情全辦掉了。
父親是教識字的老師,母親教的是識數。識字和識數構成
了這所鄉村小學的全部內容與終極目標。村子里的人都說,人為
什么要長兩只眼,兩只耳?說到底就是一只用于識字,而另一只
用于識數。就是長兩只手也是和寫字和數數聯系在一起的。一句
話,人體的生理構造完全是由識字、識數這兩件大事所決定的。
如果一個人既不識字又不識數,這個人就不能算人。如果只通其
一,他的人體肯定就只有一半。只能是這樣。這個道理不錯。我
懂。關鍵是我才七歲,而剛剛又放了暑假。這段日子里我忙于觀
察我的南瓜,是我親手種的。它們長在圍墻的底下,一塊隱蔽的
地方。我用我的小便哺育了它。即使在很遠的地方我也會把小便
保留在體內到家之后幸福地奉獻給我的南瓜。可是我的南瓜長得
很慢,就像我的個子,一連四五天都不見起色。我知道它們都在
長,我的南瓜,我的個子。然而成長過于寓動于靜了,看上去沒
有任何蛛絲馬跡。我渴望僅靠肉眼就能觀察到南瓜或個子的一次
質的飛躍。這樣的好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成長實在是一種煩惱。
現在,一切都停下來了。成長現在放在了寫字之外,成了
副業。我要跟父親學寫字了。父親在一張白紙上畫上了許多小方
格,方格里頭再畫上“米”字形虛線。我把許多筆畫組合成方塊
涂抹在“米”字虛線附近,父親嚴肅無比地說:“這就是字。所
?
有的字都要附在‘米’字周圍,一離開就不成規矩了?!蔽以诘?br />
一天上午學會了三個字:水、米、火。父親說:“水加上米,用
火燒一燒,就成了飯?!钡歉赣H留下了懸念,他沒有告訴我
“飯”字的寫法。然而,水、米、火,這三個字構成了我對漢字
及生活的基本認識。它們至關重要,是我們生活的偏旁部首。
學校總是有一塊操場的,而這塊操場在暑期里頭就是我家的
天井了。操場不算大,但是相對于天井來說它又顯得遼闊了。因
為寫字,我整天被關在這個天井里頭。我望著操場上的太陽光,
它們銳利而又兇猛,泥土被曬得又白又亮,表層起了一層熱焰,
像抽象的燃燒,沒有顏色,只有妖嬈的火苗,寫字的日子里我被
漢字與大太陽弄得很郁悶,在父親午睡的時候我望著太陽光,能
做的事情只有嘆息和流汗。這兩件事都不要動手,不要動手的事
做起來才格外累人。嘆息和流汗使我的暑期分外寂寞。
這樣的時刻陪伴我的是我的南瓜。我喜歡我的南瓜。鄉村
故事和鄉村傳說大部分纏繞在南瓜身上,被遺忘的南瓜往往會成
精,在瓜熟蒂落時分,某種神秘的動物就會從藤蔓上分離出來,
而另一種說法更迷人,當狐貍在遭受追捕時,它們會撲向南瓜
藤,在千鈞一發之際,狐貍會十分奇妙地結到瓜藤上,變成瓜。
這樣的事情我都沒有見過,但是,我向往南瓜身上的鬼狐氣息,
它們的故事總是像瓜藤一樣向前延展,螺旋狀,伸頭伸腦?;?br />
這種心情,我主動向父親詢問了“南瓜”、“瓜藤”這一組漢字
?
的寫法。但是父親拒絕了“狐貍”這兩個字。由于沒有“狐貍”
這兩個漢字做約束,狐貍的樣子在我的想象里頭越發活蹦亂跳
了,水一樣的不能成形。
我的南瓜們長得很美好,它們就在圍墻的下面,貼墻而生,
它們扁而圓,像蜷曲著身軀盤踞于葉片底下的狐貍,它們閉著
眼,正在酣眠。在某一個月亮之夜,我的狐貍們一定會睜開眼睛
的,然后,貼墻而行。
我的功課完成得相當順暢,在專制下面我才華橫溢,會寫的
字越來越多。父親把我寫成的字貼在實物上,諸如“桌子”貼在
桌子上,而“毛主席”貼在他老人家的石膏像上。有一點讓我非
常驚奇,在專制下面,我越來越喜愛專制了。我主動要求寫字,
以積極巴結的心情去迎合奉承專制。我甚至在下課的時候十分討
好地說:“再寫幾個吧?!备赣H便拉下臉來,說:“按我說的做。
我說什么,你做什么;說多少,做多少。”專制不領巴結的情,
只有服從。這是專制的凌厲處,也是巴結的無用處。然而,我寫
字的癮是吊上來了。在父親給我放風的時候,我拿起一把鋒利的
小尖刀走上了操場。操場上熱浪滾滾。傍晚時分正是泥土散熱的
時候,一股泥土的氣味籠罩了我,又綿軟又厚潤。我蹲在操場
上,開始了書寫。我寫的不是字,而是句子。與父親的教導不一
樣,我的自由書寫遠離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遠離了日常生活與基
本生存,一上來我就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樣的一行:
?
我是爸爸
《秦嶺深處的溪流》精彩書摘
《天 狗》
井
如果要做旅行家,什么茶飯皆能下咽,什么店鋪皆能睡臥,
又不怕蛇,不怕狼,有冒險的勇敢,可望沿丹江往東南,走四
天,去看一處不規不則的堡子,了解堡子里一些不倫不類的人
物,那趣兒絕不會比游覽任何名山勝地來得平淡。
《旅行指南》上常寫:某某地“美麗富饒”。其實這是騙
局,雖然動機良善可人。這一路的經驗是,該詞兒不能連綴在一
起:美麗的地方,并不如何富饒,富饒的地方,又不見得怎么美
麗,而美麗和富饒皆見之平平的,倒是最普遍的也是最真實可信
的。這堡子的情形便是如此。
之所以稱作堡不稱作村,是因早年這一帶土匪多,為避禍
亂,孤零零雄踞在江邊的土疙瘩塬上。人事滄桑,古堡圍墻早
就廢了,堡門洞邊的荒草里僅留有一碑,字跡斑駁。暮色里夕陽
?
照著,看得清是“萬夫莫開”四字。居家為二百余戶,皆秦地祖
籍,眾宗廣族卻遺憾沒有一個寺廟祠堂。雖然仍有一條街,商業
經營乏于傳統,故不逢集,一早一晚安安靜靜,倘有狗吠,則聲
巨如豹。堡子后是貫通東西的官道,現改作由省城去縣城的公
路,車輛有時在此停留,有時又不停留,權力完全由司機的一時
興致決定。
路北半里為虎山,無虎,石頭巉巉。石頭又不是能燃燒的
煤,所生梢林全砍了做炭做柴,連樹根也刨出來劈了,在冬天長
夜里的火塘中燃燒。生生死死枯枯榮榮的是一種黃麥菅的草,窩
藏野兔,飛濺螞蚱,七月的黃昏孩子們去捕捉,狼常會支著身坐
在某一處,樣子極盡溫柔,以為是狗,“喲,喲,喲”作喚狗的
招呼,它就趨步而來;若立即看見那掃帚一般大的拖地長尾,喊
一聲:“是狼!”這野獸一經識破,即撒腿逃去。
丹江依堡子南壁下嘩嘩地流,說來似乎荒唐,守著江,吃水
卻很艱難。挑水要從堡門洞處直下三百七十二個臺階,再走半里
地的河灘。故一到落雨季節,家家屋檐下要擺木桶、瓷盆,叮叮
當當,沉淀了清的人喝,濁的喂牛。于是這二年興起打井,至少
十丈深,多則三十丈。有井的人家轆轤吱扭扭攪動,沒井的人家
聽著心里就空空的慌。
有井的都是富裕戶。富裕的都是手藝人家,或者木匠,或者
石匠。本來人和人差異是不大的,所以他們說不上是聰慧,也不
?
能說是蠢笨,一切見之平平的堡子既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發展經
濟,又沒有財源茂盛通達四海的副業可做,身懷薄藝倒是個發家
致富之道。打井,成了新興的手藝人階層的標志,是利市,是顯
富,是一項偉大的事業。
打井的李正由此應運,數年光景,竟成就了專有的手藝,為
別人的富裕勞作而帶來了自己的富裕。井把式日漸口大氣粗,視
自己的手藝如命符。又曾幾何,故作高深,彌布神秘,宣布水井
三不打:不請陰陽先生察看方位者不打;不是黃道吉日不打;茶
飯不好,工錢低賤,小瞧打井把式的不打。儼然是受命于天,降
恩澤世的真人一般神圣。
堡子里的人沒有不對他熱羨的,眼見著他打井如挖金窖,好多
父母提了四色重禮,領著孩子拜師為徒。這把式,卻斷然拒絕。
“這飯不是什么人都可吃的!”
“孩子是笨,可下苦好?!?
“這僅僅是下苦的事嗎?”
把式說這話,拜師者就噎住了,再要乞求,把式就說一句
“我家是有個五興的”做結。五興是把式的獨子,現在還在上中
學,那意思很明白,手藝是不外傳的。
把式的女人看不慣把式這樣不講情面。男人可以在外一意孤
行,女人則是屋里人,三百六十五天要和街坊鄰居打交道,想得就
周全,擔心這家人緣會倒,每日用軟言軟語勸丈夫,也不同意五興
?
廢了課業來“子襲父職”。勸說多了,把式就收了天狗做徒,但有
言在先:只僅僅做下苦幫手,四六分錢,技術是不授的。
天狗是窮途末路之人,三十六歲,賺不來錢娶妻成家,拜人
為師,自然言聽計從。此角色白臉,發際高而額角飽滿,平日無
所事事,無人管束,就養有逮兔、釣魚、玩螞蚱的嗜好,天生的
不該是農民的長相和德行,偏就做了萬事不如人的農民。
六月初六,不翻歷書也是個好日子,師徒二人往堡子東頭胡
家打井。頭天晚上,女人就點了一支蠟燭在中堂,蠟燭燃盡,突
又繡出一個小小的燭花胎柄,心里興奮,清早送師徒出門,卻又
放心不下叮嚀一番,說話間,眼淚就撲簌簌流出來了。
天狗看見師娘落淚,心里就怦然作跳,默念這是一尊菩薩。
三十六年來他雖是童男身子,什么事理心上卻也知曉,明白這女
人的眼淚一半為丈夫灑的,一半卻是為他。師娘待他總是認作沒
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他就圓滿著師娘的看法,偏也就裝出一
臉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果然師娘說:“天狗,你是‘門檻年’呢……”
沒事的,天狗說他腰里系有紅褲帶,百事無忌?!皫煾凳歉?br /> 人,跟了他天地神鬼不撞的?!?
在胡家,師徒坐在土漆染過的八仙桌邊,主人立即捧上茗
茶,兩人適意品嘗,院子里的氣氛就莊嚴起來。一位著黃袍的
陰陽師,頭戴紙帽,手端羅盤,雙腳并著蹦跳,樣子十分滑稽。
?
天狗想笑,看師傅卻一臉正經,笑聲就化作痰咯出來。陰陽師定
了方位,便口噙清水,噗地噴上柳葉刀刃,閉目念起“敕水咒”
來。咒很長,主人在咒語的聲樂里灑奠土地神位,師傅就直著身
子過去,陰陽師問:“有水沒?”師傅答:“有了水?!痹賳栆?br />
句:“什么水?”再答一句:“長江水?!?
哐的一聲,師傅的镢頭在灰撒的十字線上挖出一坑。天狗尋
思,堡子就在江邊,什么地方挖不出水?!心里直想笑。
以十字灰線畫出直徑二尺的圓圈,挖出半人深,這叫起井,
不能大,不能小,圓中見手藝,由師傅完成,完成了,師傅跳上
來在躺椅上平身,喝茶吸煙,天狗就下去按師傅的尺碼掘進。
天狗手腳長,收縮得弓弓的,握一柄小镢,活動的余地太小,成
百成千次用力使镢,很不得勁,是一項窩囊的勞作。越往深去,
人越失去自由,像是一只已吐完絲的蠶,慢慢要將自身裹住氣絕
作蛹。下深到三丈五丈,世界為之黑暗,點一盞煤油燈在井壁窩
里,天狗的眼睛漸漸變成貓的眼睛,瞳孔擴大,發綠的光色,后
來就全憑感覺活著。
《西藏,隱秘歲月》精彩書摘
《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
現在很少能聽見那首唱得很遲鈍、淳樸的秘魯民歌《山
鷹》。我在自己的錄音帶里保存了下來。每次播放出來,我眼前
便看見高原的山谷、亂石縫里竄出的羊群、山腳下被分割成小塊
的田地、稀疏的莊稼、溪水邊的水磨房、石頭砌成的低矮的
農舍、負重的山民、系在牛頸上的銅鈴、寂寞的小旋風、耀眼的
陽光。
這些景致并非在秘魯安第斯山脈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
南部的帕布乃岡山區。我記不清是夢中見過還是親身去過。記不
清了。我去過的地方太多。直到后來某一天我真正來到帕布乃岡
山區,才知道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帕布乃岡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筆下
的十九世紀優美的田園風景畫。
雖然還是寧靜的山區,但這里的人們正悄悄享受著現代化
的生活。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機定期開往城
?
里。附近有一座太陽能發電站。在哲魯村口自動加油站旁的一家
小餐廳里,與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
名氣很大的“喜馬拉雅運輸公司”的董事長,在全西藏第一個擁
有德國進口的大型集裝箱車隊。我去訪問當地一家地毯廠時,里
面的設計人員正使用電腦程序設計圖案。地面衛星接收站播放著
五個頻道,每天向觀眾提供三十八小時的電視節目。
不管現代的物質文明怎樣迫使人們從傳統的觀念意識中解放
出來,帕布乃岡山區的人們,自身總還殘留著某些古老的表達方
式:獲得農業博士學位的村長與我交談時,嘴里不時抽著冷氣,
用舌頭彈出“啰啰”的謙卑的應聲。人們有事相求時,照樣豎起
拇指搖晃著,一連吐出七八個“咕嘰咕嘰”的哀求。一些老人對
待遠方的城里人,仍舊脫下帽子捧在懷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誠的敬
意。雖然多年前國家早已統一了計量法,這里的人們表示長度時
還是伸直一條用胳膊,另一只手掌橫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
部直到肩臂上。
桑杰達普活佛快要死了,他是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轉世活
佛。九十八歲高齡。在他之后,將不再會有轉世繼位。我想為此
寫篇專題報道。我和他以前有過交道。全世界最深奧和玄秘之一
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種教派)在沒有了轉世繼位制度從而不再
?
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領袖之后,也許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
定程度上也支配著意識,我說。
扎妥?桑杰達普活佛搖搖頭,表示否認我的觀點。他的瞳孔
正慢慢擴散。
“香巴拉,”他嚅動嘴唇,“戰爭已經開始?!?
根據古老的經書記載,北方有個“人間凈土”的理想國——
香巴拉。據說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第一個國王索查德那普在
這里受過釋迦的教誨,后來弘傳密教《時輪金剛法》。記載上
說,在某一天,香巴拉這個雪山環抱的國家將要發生一場大戰。
“你率領十二天師,在天兵神將中,你永不回頭,騎馬馳騁。你
把長矛擲向哈魯太蒙的前胸,擲向那反對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
鬼也隨之全部除凈?!边@是《香巴拉誓言》中對最后一位國王神
武輪王贊美的描寫。扎妥?桑杰達普有一次跟我說起過這場戰
爭。他說經過數百年的惡戰,妖魔被消滅后,甘丹寺里的宗喀巴
墓會自動打開,再次傳布釋迦的教義,將進行一千年。隨后,就
發生風災、火災,最后洪水淹沒整個世界。在世界末日到達時,
總會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祇救出天宮。于是當世界再次形成時,
宗教又隨之興起。
扎妥?桑杰達普躺在床上,他進入幻覺狀態,跟眼前看不見
?
的什么人在說話:“當你翻過喀隆雪山,站在蓮花生大師的掌紋中
間,不要追求,不要尋找。在祈禱中領悟,在領悟中獲得幻象。
在縱橫交錯的掌紋里,只有一條是通往人間凈土的生存之路?!?
我恍惚看見蓮花生離開人世時,天上飛來了一輛戰車,他在
兩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戰車,向遙遠的南方凌空駛去。
“兩個康巴地區的年輕人,他們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
活佛說。
我疲憊地看著他。
“你要說的是——在一九八四年,這里來了兩個康巴人,一
男一女?”我問。
他點點頭。
“男的在這里受了傷?”我又問。
“你也知道這件事?!被罘鹫f。
扎妥?桑杰達普活佛閉上眼,斷斷續續回憶起當年那兩個年
輕人來到帕布乃岡山區的事,他講起那兩個人告訴他一路上的經
歷。我聽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誦我虛構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我給
誰都沒有看過,寫完鎖進了箱里。他幾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誦。
地點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岡一個叫甲的村莊。時間是一九八四
年。人物一男一女。這篇小說沒給別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
?
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經活佛點明我現在才清楚。唯一不
同的一點是結尾時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我沒寫老人指的
是什么路,當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扎妥活佛說是在他的房子
里給那兩人指的路,但這里還有一個巧合,即老人與活佛都談起
過關于蓮花生的掌紋。
最后,其他人進屋來圍在活佛身邊,活佛眼睛半睜,漸漸進
入了失去知覺和思想的狀態。
《走過石橋》精彩書摘
《城鄉簡史》
自清喜歡買書。買書是好事情,可是到后來就漸漸地有了
許多不便之處,主要是家里的書越來越多。本來書是人買來的,
人是書的主人,結果書太多了,事情就反過來了,書擠占了人的
空間,人在書的縫隙中艱難棲息,人成了書的奴隸。在書的世界
里,人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壓抑,最后人要奪回自己的地位,就
得對書下手了。怎么下手?當然是把書處理掉一部分,讓它還出
位置來。這位置本來是人的。
自清的家屬特別興奮,她等了許多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對于擺滿了家里的書,她早就欲除它們而后快。在自清的決心將
下未下、猶猶豫豫的這些日子里,她沒有少費口舌,也沒有少花
心思,總之是變著法子盡說書的壞話。家里的其他大小事情,一
概是她做主的,但唯一在書的問題上,自清不肯讓步,所以她也
只能以理服人,再以事實說話。她拿出一些毛料的衣服給他看,
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蟲子蛀的洞,這些蟲子,就是從書里爬出來
的,是銀灰色的,大約有一厘米長短,細細的身子,滑起來又快
?
又溜,像一道道細小的閃電,它們不怕樟腦,也不怕敵殺死,什
么也不怕,有時候還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在地板上經過,好像是
展示實力。后來自清的家屬還看到報紙上有一個說法,一個家庭
如果書太多,家庭里的人常年呼吸在書的空氣里,對小孩子的身
體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自清認為這種說法沒有科學性,但
也不敢拿孩子的身體開玩笑。就這樣,日積月累,家屬的說服工
作,終于見到了成效,自清說,好吧,該處理的,就處理掉,屋
里也實在放不下了。
處理書的方法有許多種,賣掉,送給親戚朋友,甚至扔掉。
但扔掉是舍不得的,其中有許多書,自清當年是費了許多心思和
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書,他是特意坐火車跑到
浙江的一個小鎮上去覓來的,這本書印數很少,又不是什么暢銷
書,專業性比較強,這么多年下來,自清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看
到過它,現在它也和其他要被處理的書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
了,又舍不得,又隨手撿了回來。他的家屬說,你這本也要撿回
來那本也要撿回來,最后是一本也處理不掉的。家屬的話說得不
錯,自清又將它丟回去,但心里有依依惜別隱隱疼痛的感覺。這
些書曾經是他的寶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過去了,他竟要
將它們扔掉?自清下不了這樣的手。家屬說,你舍不得扔掉,那
就賣吧,多少也值一點錢。可是賣舊書是三錢不值兩錢的,說是
賣,幾乎就是送,尤其現在新書的書價一翻再翻,賣舊書卻仍然
按斤論兩,更顯出舊書的賤,再加上收舊貨的人可能還會克扣分
?
量,還會用不標準的稱砣來坑蒙欺騙。一想到這些書像被捆扎了
前往屠宰場的豬一樣,而且還是被堵住了嘴不許號叫的豬,自清
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過,算了算了,他說,賣它干什么,還是送
人吧??墒钦l要這些書呢,自清的小舅子說,我一張光盤就抵你
十個書屋了,我要書干什么?也有一個和他一樣喜歡書的人,看
著也眼饞,家里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
家屬不和,說,我們家不見得窮得要撿人家丟掉的破爛。結果自
清忍痛割愛的這些書,竟然沒個去處。
正好這時候,政府發動大家向貧困地區的學校捐贈書籍或其
他物資,自清清理出來的書,正好有了去處,捆扎了幾麻袋,專
門雇了一輛人力車,拖到扶貧辦公室去,領回了一張榮譽證書。
時隔不久,自清發現他的一個賬本不見了。自清有記賬的習
慣,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許多年堅持下來,每年都有一本賬
本,記著家里的各項收入和開支。本來記賬也不是一件很特別的
事,許多家庭里都會有一個人負責記賬,也是長年累月堅持不變
的。但自清的記賬可能和其他人家還有所不同,別人記賬,無非
就是這個月里買了什么東西,用了多少錢,再細致一點的,寫上
具體的日期就算是比較認真的記法了??傊?,家庭記賬一般就是
單純的記下家庭的收入和開銷。但自清的賬本,有時候會超出賬
本的內容,也超出了單純記賬的意義,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記了。
他不僅像大家一樣記下購買的東西和價錢,記下日期,還會詳細
寫下購買這件東西的前因后果,時代背景,周邊的環境,當時的
?
心情,甚至去哪個商店,是怎么去的,走去的,還是坐公交車,
或者是打的,都要記一筆,天氣怎么樣,也是要寫清楚的,淋沒
淋著雨,曬沒曬著太陽,路上有沒有堵車,都有記載,甚至在購
物時發生的一些與他無關、與他購物也無關的別人的小故事,他
也會記下來,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他記下了這樣的內容:
下午五時二十五分,在魚龍菜場買魚,兩條鯽魚已經過秤,被扔
進他的菜籃子,這時候一個巨大的霹雷臨空而降突然炸響,嚇得
魚販子奪路而逃,也不收魚錢了。一直等到雷雨過后,魚販子不
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自清再將魚錢付清,以為魚販子會感動,卻
不料魚販子說,你這個人,頂真得來。好像他們兩個人的角色是
倒過來的,好像自清是魚販子,而魚販子是自清。這樣的賬本早
已離題萬里了,但自清不會忘記本來的宗旨,最后記下:購買鯽
魚2條,重6兩,單價:5元
/斤,總價:3元。這樣的賬本,有
點喧賓奪主的意思,記賬的內容少,賬外的內容多。當然也有單
純記賬的,只是寫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某街某某雜貨店購
買塑料臉盆一只,藍底綠花,荷花。價格:1元 3角 5分。